棲鳳閣的第一個夜晚,漫長如年。
林昭月躺在柔軟得過分的錦被里,睜著眼,望著帳頂模糊的刺繡纏枝蓮紋。黑暗中,每一種細微的聲音都被無限放大——燭芯偶爾的噼啪聲,窗外風(fēng)吹過竹葉的沙沙聲,還有她自己胸腔里,那顆在陌生軀殼中狂跳不止的心。
這不是她的身體。每一次呼吸,每一次心跳,都在提醒她這個殘酷的事實。這具屬于林婉柔的皮囊,纖細,柔弱,帶著一種她前世從未有過的、近乎本能的嬌怯。她試圖動一動手指,那感覺怪異極了,像是操控著一具精致的提線木偶,每一寸肌理都透著疏離感。
復(fù)仇的火焰在靈魂深處燃燒,可困在這具仇敵的軀殼里,連憤怒都顯得如此無力。她現(xiàn)在是林婉柔,在蕭燼眼中,是害死“林昭月”的兇手。她稍有異動,等待她的可能就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折磨,或是真正的、徹底的消亡。
天剛蒙蒙亮,門外就傳來了規(guī)律的叩門聲,不輕不重,帶著不容置疑的規(guī)矩。是嚴嬤嬤。
“姑娘,該起身了。”聲音平淡無波,像一塊浸了水的木頭。
兩個面無表情的丫鬟端著銅盆、帕子等物魚貫而入,動作機械而高效。她們服侍她起身、洗漱,每一個步驟都精準得如同尺量。水溫恰到好處,帕子柔軟細膩,但觸碰她皮膚的手,卻沒有絲毫溫度。
她被按在梳妝臺前。銅鏡里,那張臉依舊蒼白,眉眼間屬于林婉柔的楚楚可憐,因著驚懼和一夜未眠的憔悴,更添了幾分脆弱。嚴嬤嬤站在她身后,枯瘦的手指梳理著她的長發(fā),力道不輕,扯得頭皮微微刺痛。
“先太子妃不喜繁復(fù),常梳單螺髻,以素玉簪固發(fā)。”嚴嬤嬤的聲音在頭頂響起,每個字都像在宣讀律法。她拿起一支通透的白玉簪,那正是林昭月生前慣用的款式。冰涼的玉簪插入發(fā)髻的瞬間,林昭月渾身一僵。她自己的舊物,如今卻用來妝點仇人的容顏,這感覺,比吞了蒼蠅更令人作嘔。
梳妝完畢,她被引至外間。早膳已備好,清粥小菜,幾樣精致的點心,都是她前世偏愛的清淡口味。嚴嬤嬤立在一旁,目光如鷹隼般掃過她拿起筷子的手。
“先太子妃用膳,箸不過唇,嚼不出聲。”她看著林昭月下意識因為虛弱而稍快的動作,冷聲提醒。
林昭月動作一頓,只得強迫自己慢下來,每一口都細嚼慢咽,如同完成一項艱巨的任務(wù)。食物滑過喉嚨,味同嚼蠟。她不是在用餐,而是在表演一場名為“林昭月”的儀式。
早膳后,是習(xí)字。書案上鋪著上好的宣紙,旁邊壓著一沓字帖——那是她前世留下的筆跡,清秀工整,自帶一股清冽之氣。嚴嬤嬤要求她臨摹。
林昭月提起筆,手腕卻控制不住地發(fā)抖。這筆,這紙,這字帖,都熟悉得讓她心尖發(fā)顫。可當(dāng)她落筆時,寫出的字卻歪斜軟弱,帶著一股林婉柔字體里特有的、刻意求好的柔媚之氣。她自己看著都覺得刺眼。
“形似而神非。”嚴嬤嬤的聲音像鞭子一樣抽過來,“先太子妃的字,骨力內(nèi)蘊,不是你這般虛浮無力。重寫。”
她抿緊唇,再次蘸墨。這一次,她拼命回想自己運筆的感覺,試圖將靈魂深處的印記灌注筆端。可這雙手不聽使喚,寫出來的字,依舊不倫不類。frustration像螞蟻一樣啃噬著她的心。
整整一個上午,她都在重復(fù)這徒勞的模仿。手腕酸麻,宣紙廢了一張又一張。嚴嬤嬤像一尊冰冷的雕塑,立在旁邊,每一次否定都精準地打擊著她試圖找回自我的努力。
午后,她被帶到琴室。一把焦尾古琴靜置窗前。她前世酷愛音律,尤其擅長《梅花三弄》。可當(dāng)她手指觸上冰涼的琴弦時,彈出的卻是干澀扭曲的音符。這雙手,更適合撥弄輕巧的月琴,吟唱婉轉(zhuǎn)小調(diào),而非駕馭這需要氣韻和風(fēng)骨的古琴。
正當(dāng)她與琴弦艱難搏斗時,一股無形的壓力驟然降臨。蕭燼不知何時出現(xiàn)在了門口,玄色的身影幾乎擋住了門外所有的光。他沒有走進來,只是倚著門框,幽深的目光落在她身上,像是在審視一件物品。
琴音在她的指尖戛然而止,室內(nèi)死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