情定宮闈歲月悠,同甘共苦幾春秋。
身殘志堅情無悔,合葬裕陵愛永留。
正統七年的北京城,春風把紫禁城的琉璃瓦吹得發亮,連護城河里的冰碴子都帶著暖意消融。十六歲的錢氏穿著簇新的紅嫁衣,被宮人攙扶著踏上太和殿的丹陛,裙擺掃過漢白玉欄桿上的纏枝蓮紋,一步一搖都像踩在云端。這一年,她從山東聊城的功臣府邸走進皇宮,成為九歲登基、如今剛滿十五歲的明英宗朱祁鎮的皇后——一場由太皇太后張氏親自敲定的婚事,就此拉開了她跌宕半生的序幕。
錢氏的家世說起來也算顯赫,曾祖父錢整跟著朱元璋打天下,爺爺錢通、父親錢貴都是沙場立功的武將,用現在的話說,妥妥的“功勛世家千金”。但這位千金沒有半點嬌縱脾氣,自幼讀儒家典籍,知書達理得不像話。入宮前,母親拉著她的手叮囑“皇家規矩大,凡事多忍讓”,她點點頭記在心里,入宮后倒真把“忍讓”二字刻進了骨子里。
新婚燕爾的朱祁鎮,正是少年意氣的年紀,對著這位比自己大一歲、溫柔嫻靜的皇后,簡直滿意得找不出半點毛病。小兩口在坤寧宮過日子,不像帝王夫妻,倒像民間的恩愛小兩口。朱祁鎮喜歡帶著錢氏去御花園逛,指著池子里的錦鯉說“這魚跟皇后一樣好看”,錢氏就紅著臉低下頭;錢氏親手為朱祁鎮縫制護膝,針腳細密,朱祁鎮就天天戴著,連上朝都舍不得摘,還跟大臣炫耀“這是皇后的手藝”。
按說皇后的家人沾光升職是慣例,朱祁鎮也琢磨著給岳父錢貴加官進爵,結果錢氏硬是攔了下來。她捧著朱祁鎮的手說:“陛下,我爹和兄長的官職都是靠軍功掙來的,如今無功受祿,不僅會遭人非議,還會壞了朝廷規矩。”朱祁鎮愣了愣,心想這皇后跟別的后妃不一樣,別人都盼著家族富貴,她倒主動推辭。一來二去,朱祁鎮對錢氏更敬重了,逢人就說“朕的皇后,是賢良淑德的典范”。
不過,再好的日子也有遺憾。成婚幾年,錢氏一直沒能懷上孩子,而宮里的周妃已經生下了長子朱見深。這下可急壞了朝臣,紛紛上書請立太子,但朱祁鎮卻擺擺手:“再等等,朕盼著皇后能生下嫡子。”這話傳到錢氏耳朵里,她既感動又不安,主動勸朱祁鎮:“陛下,國本為重,朱見深是長子,理應立為太子,不能因為我耽誤了朝廷大事。”朱祁鎮拗不過她,最終立了朱見深為太子,但心里對錢氏的情意,反倒更深了一層。
平靜的日子過了七年,直到正統十四年,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,徹底打碎了這對夫妻的安穩生活。這一年,瓦剌首領也先率軍南下,太監王振在一旁煽風點火,說什么“陛下御駕親征,一定能嚇退瓦剌”,朱祁鎮腦子一熱,不顧大臣反對,硬是要帶著二十萬大軍出征。
出發前一夜,坤寧宮的燭火亮了大半宿。錢氏坐在燈下,一邊為朱祁鎮縫制厚厚的棉背心,一邊抹眼淚:“陛下,北方天寒,你一定要多穿點,凡事小心,別聽王振的瞎指揮。”朱祁鎮握著她的手,拍著胸脯保證:“皇后放心,朕帶著二十萬精兵,還能怕了小小的瓦剌?等朕凱旋,給你帶草原的寶物回來。”他哪里知道,這一去,等待他的不是勝利,而是一場滅頂之災。
朱祁鎮率軍離開后,錢氏天天站在坤寧宮的臺階上向北遙望。起初還能收到前線的捷報(后來才知道都是王振偽造的),可沒過多久,就傳來了驚天噩耗——土木堡之戰,明軍全軍覆沒,皇帝被俘了!
這個消息像一道驚雷,把錢氏劈得魂飛魄散。她癱坐在地上,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,嘴里反復念叨:“怎么會這樣?陛下答應過要回來的……”宮里亂作一團,有的大臣主張南遷,有的主張抵抗,而孫太后急得團團轉,只能派人帶著珍寶去瓦剌談判,希望能贖回朱祁鎮。
錢氏得知后,立刻把自己多年積攢的私財全部拿了出來,珠寶首飾、金銀玉器,裝了滿滿幾個箱子,親手交給使者:“這些都給也先,只求他能放陛下回來,哪怕讓我去瓦剌當人質也行。”她以為,只要給夠了錢,丈夫就能平安歸來,可她太天真了——也先見明朝如此看重朱祁鎮,覺得“奇貨可居”,收下財寶后不僅不肯放人,反而變本加厲地勒索,還帶著朱祁鎮去攻打北京城。
更讓錢氏崩潰的是,她的哥哥錢欽、弟弟錢鐘,都在土木堡之戰中戰死了。一夜之間,丈夫被俘,兄長殞命,錢氏成了無依無靠的孤人。她在宮里孤立無援,想救丈夫卻無能為力,只能天天以淚洗面。
為了斷絕也先的念想,于謙等大臣擁立朱祁鎮的弟弟朱祁鈺為帝,也就是明代宗。朱祁鈺登基后,北京保衛戰取得勝利,也先手里的朱祁鎮徹底成了“燙手山芋”。可朱祁鈺當了皇帝,哪里愿意把哥哥接回來?畢竟,皇位這東西,誰坐上去都不想下來。
孫太后和錢氏多次請求朱祁鈺派人去慰問朱祁鎮,甚至再湊贖金把他接回來,可朱祁鈺總是找借口推脫,說什么“瓦剌陰險,恐有詐”,實則就是想讓朱祁鎮死在塞北。錢氏求告無門,只能把所有希望寄托在老天爺身上。
從那以后,每到夜深人靜,坤寧宮的偏殿里就會亮起一盞孤燈。錢氏跪在冰冷的地面上,雙手合十,對著上蒼禱告:“老天爺,求求你保佑陛下平安歸來,我愿意折壽十年、二十年,哪怕讓我付出一切代價都好。”她不吃葷腥,不穿華服,困了就趴在地上打個盹,醒了繼續禱告,眼淚哭干了,就流出血絲。
北京的冬天格外寒冷,偏殿里沒有炭火,地面凍得像鐵板。宮女勸她:“皇后,地上太冷了,您回床上歇息吧,不然身體會垮的。”錢氏搖搖頭:“陛下在塞北受凍挨餓,我這點苦算什么?只要陛下能回來,我就算殘廢了也心甘情愿。”
就這么日復一日,年復一年,錢氏的膝蓋被凍得失去了知覺,一條腿漸漸無法正常行走;眼睛因為長期哭泣,視力越來越差,最后一只眼睛徹底失明了。宮女偷偷找來太醫,想給她治療,卻被她堅決拒絕:“這是我為陛下祈福應受的苦難,不能治,治好了老天爺就不會保佑陛下了。”
景泰元年八月,朱祁鎮終于被也先放了回來。當他踏上紫禁城的土地時,早已沒了當年的意氣風發,形容枯槁,神情落寞。可他沒想到,等待他的,不是弟弟的迎接,而是南宮的軟禁。更讓他沒想到的是,那個曾經如花似玉的皇后,竟然變成了一個獨眼、瘸腿的殘疾人。
那天,錢氏拄著拐杖,跌跌撞撞地跑到南宮門口迎接他。朱祁鎮看著眼前這個面色憔悴、頭發花白的女人,愣了半天都沒認出來。直到錢氏撲進他懷里,哽咽著喊了一聲“陛下”,他才反應過來——這是他的皇后,那個他心心念念的錢氏。
“皇后,你怎么變成這樣了?”朱祁鎮抱著她,聲音顫抖。當他從宮女口中得知錢氏為了他禱告致殘的真相后,這位曾經的帝王忍不住號啕大哭,不顧天子尊嚴,緊緊抱著錢氏:“是我對不起你,讓你受了這么多苦。”錢氏卻笑著擦干眼淚:“陛下回來就好,只要你平安,我這點苦又算什么?”
南宮的日子過得十分清苦,朱祁鈺派人嚴加看管,供應的飲食常常是冷飯冷菜,冬天連炭火都不夠。錢氏沒有抱怨,而是默默地照顧朱祁鎮的飲食起居。她拖著殘疾的身體,親自為朱祁鎮縫補衣物,把有限的食物讓給朱祁鎮,還天天陪著他說話,安慰他:“陛下,留得青山在,不怕沒柴燒,總有一天,我們能走出這里。”
有一次,朱祁鎮看著錢氏瘸著腿給自己端飯,心里又疼又氣:“都是我沒用,讓你跟著我受苦。”錢氏卻笑著說:“能跟陛下在一起,就算住南宮,吃粗糧,我也覺得幸福。想當年,你在塞北受苦,我在宮里牽掛,如今我們能朝夕相伴,已經是老天爺垂憐了。”
在南宮的七年里,錢氏成了朱祁鎮唯一的精神支柱。他們一起在院子里種菜,一起在燈下讀書,雖然沒有自由,卻過得平靜而安穩。朱祁鎮常常看著錢氏的獨眼,心里暗暗發誓:“等我重登帝位,一定要好好補償她,讓她做世界上最幸福的皇后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