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3年的深圳,初夏的晚風裹著白玉蘭的香氣,從敞開的車窗涌進來。林燁單手握著方向盤,另一只手松了松領帶。深南大道兩旁的工地塔吊亮著信號燈,像懸在夜空中的星子。
手機在副駕駛座上震動,是老趙。林燁按了免提,背景音里混著工廠機床的轟鳴。
林總,保稅區(qū)那批注塑機清關卡住了,說是新規(guī)要補3c認證。
找張?zhí)庨L的秘書小劉,車拐進華僑城的林蔭道,他上回說能加急。
電話剛掛,母親又打進來:阿燁,靚湯煲好了,你幾點返來?
拐過彎就到了。他抬眼望見自家窗戶的暖光,忽然想起二十年前,父親也是這樣深夜歸家,身上總帶著機油和焊錫的味道。
樓道里飄著老火湯的香氣。開門時,母親正從廚房端出白瓷湯盅,父親遺像前的供果換成了新鮮的荔枝。
先飲湯。母親舀著湯,你爸以前搞廠,半夜回來都要飲兩碗。
湯是雞骨草煲豬腱,父親在世時最愛喝。林燁捧著碗,熱氣熏著眼。這些年華燁電子從作坊做到集團,他卻在每個深夜回家時,越發(fā)理解父親當年為何總在機器前流連——那轟隆隆的聲響里,藏著比豪宅名車更實在的安心。
周末清晨,林燁被施工鉆地的聲音吵醒。推開窗,對面地塊正在打地基,紅布橫幅寫著數(shù)碼港項目。他想起1998年金融風暴時,這里還是荒灘,華燁的第一間廠房就在那兒蓋起來。
手機震動,是獵頭推來的簡歷。有個從日企回來的工程師,專精貼片機編程。林燁掃了眼期望薪資,是現(xiàn)在總監(jiān)的三倍。他回撥電話:周一約來談談,薪資可議,但要帶團隊攻克0201元件貼裝精度。
下樓吃早餐時,母親正在看股市行情。你王阿姨說買科技股賺了套首付。她推過豆?jié){,但我覺得還是買地實在。
實業(yè)是地基,金融是裝修。林燁掰開油條。想起父親當年拒絕上市時說的話:廠子要像煲湯,火候到了自然香。
正午的華強北人潮洶涌。林燁擠在檔口間查新款mp3的現(xiàn)貨,老板娘認出了他:林生親自來掃貨?遞來的樣品機后蓋有毛刺,他捏在指間轉(zhuǎn)了轉(zhuǎn):模具該換了,港資廠的?
你好眼力。老板娘壓低聲音,其實系東莞山寨廠。。。
林燁放下機器。想起二十年前,父親帶他逛電子市場,也是這樣捏著零件評工藝。那時特區(qū)剛起步,每個螺絲釘都淌著汗水的咸味。如今市場琳瑯滿目,卻少了幾分扎實質(zhì)感。
傍晚回公司,財務總監(jiān)等在電梯口:林總,銀行說新規(guī)要壓貸。
會議室的冷氣呼呼作響。林燁劃著報表:把觀瀾的新廠抵押了,授信要搶在月底前到位。散會后他獨坐良久,撥通內(nèi)線:下月團建,帶老師傅們?nèi)タ纯锤壑榘拇髽颉?/p>
深夜加班時,研發(fā)部送來智能手環(huán)樣品。林燁戴在腕上,藍光屏顯示心率過快。他走到窗前,樓下夜市攤檔的煤氣燈連成星河,更遠處,騰訊大廈的LoGo在夜空中發(fā)著幽光。
父親去世前半年,曾指著這片灘涂說:阿燁,將來這里會亮過維多利亞港。當時他覺得老人說夢話,如今燈火真的漫成了海。
手機亮起,是兒子發(fā)來語音:爸,我奧數(shù)進了復賽!背景音里有鋼琴聲。林燁想起兒子三歲時,搖晃著在車間里認零件,現(xiàn)在卻更熟稔鋼琴鍵。時代變得太快,快得讓人悵然。
他關燈離開時,保安老陳打著手電巡樓。林總,北門有窩流浪貓生崽了,老人笑出皺紋,和您廠子同年來的。
林燁跟著去看。母貓警惕地守著紙箱,四只奶貓在爪間蠕動。他讓老陳明天找紙箱搭個窩,想起華燁初創(chuàng)時,第一間辦公室也是集裝箱改的。
回家路上等紅燈時,他看見路邊攤炒粉的夫妻。妻子顛鍋,丈夫打包,小女兒在寫作業(yè)。鍋氣升騰中,他忽然覺得特區(qū)像口大鍋,炒著無數(shù)人的悲歡。
母親還亮著電視等他。茶幾上擺著荔枝核,她邊打毛線邊說:王阿姨介紹個姑娘,在華為做財務。。。
他削著蘋果,我想把爸爸的股份,分給跟了二十年的老師傅。
電視里在播深交所新聞,創(chuàng)業(yè)板指數(shù)滾動上漲。母親織針停了一瞬,又動起來:你爸當年給員工分房,現(xiàn)在該分未來了。
睡前他翻相冊,看見1985年全家福。背景是鐵皮廠房,父親的工作服沾著機油印。如今華燁有花園廠區(qū),他卻總懷念機油混著盒飯的香氣。
手機亮起預警:臺風明日登陸。他起身關窗,望見騰訊大廈的霓虹映在玻璃上,與二十年前父親留下的老廠區(qū)照片重疊。
風雨欲來,萬家燈火次第熄滅,唯有創(chuàng)業(yè)者的燈,永遠亮在時代潮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