鄭工回城前,拍著根生叔的肩膀,留下話:
“手藝你已得了九成,剩下的就是火候。知府大人點了頭,這水車,得讓它在別的村里也立起來。”
這話像粒火種,掉進了干柴里。
沒幾日,知府衙門的文書真就下來了,還撥了專銀。
這一下,林家坳比過年還熱鬧。
根生叔那個往日里只給人打打家具、修修農具的木匠鋪子,眨眼間成了“水車作”。
他自個兒,也成了掌墨的師傅,帶著小林子、小柱子兩個半大徒弟,儼然有了幾分“工程師”的氣派。
兩個小子如今可是寶貝,量尺寸、畫墨線有模有樣,嘴里偶爾蹦出幾個從鄭工那兒學來的詞兒,什么“力矩”,什么“水頭”,惹得一旁幫工的漢子們嘖嘖稱奇。
村里的勞力們也沒閑著,扛杉木,抬石料,做些搬搬抬抬的力氣活,一天下來,竟也能掙回十幾文現錢,
雖不多,卻足夠割上斤肥肉,打上二兩燒酒,讓家里的飯桌多了油腥,婆娘臉上見了笑意。
村里人如今見了根生叔,不再直呼其名,都客客氣氣喊一聲“根生師傅”。
他那個小小的作坊里,整日里刨花飛舞,墨斗彈線聲、斧鑿叮當聲,混著漢子們的號子聲,奏出了一曲實實在在的盼頭。
那架最先立起來的水車,依舊在河邊吱呀呀地轉著,清清亮亮的水,順著新挖的溝渠,流進干渴的田地,也仿佛流進了林家坳往后的日子里。
那吱吱呀呀的聲音,像一根綿綿不絕的線,把散了的人心,一點點縫補起來;把一個快要干涸的村落,慢慢泡透,喚回了精神。
另一邊,王大戶跪在了自家祠堂的祖宗牌位前。
忽然想起兩年前的曲轅犁,和驅蝗蟲的法子,
那時他便覺得,這個瘦弱的泥腿子,就是個扎進他地盤里的刺。
再到如今,水車轉起來了。
村民不再求他開閘,不再跪他借債,甚至不再喊他“東家”。
水車的每一聲轉動,都像在抽他耳光:
林默,這個小崽子真的成了扎進他統治根基的刀。
他想起昨天管家遞來的賬本——二十戶沒交過水錢,三娃子家提前還了債,連最保守的根生叔都笑著說:“現在有水車,誰還樂意看你的臉色?”
這些細節像螞蟻,爬滿他的心口。他終于明白,林默的水車從來不是什么“提水工具”,是專門用來拆他臺的武器:拆他的水利權,拆他的借貸生意,拆他維持了半輩子的“村主”權威。
而最讓他恨的,是林默那副“替天行道”的樣子——當年蝗災時搶他糧,如今修水車毀他基業,連個招呼都不打。他覺得自己像個被搶了地盤的土匪,明明占了理(“這是我家的地!”),卻被全村人指著脊梁骨罵“為富不仁”。
夜更深了,王大戶摸出藏在枕頭下的地契,指尖劃過“王氏三代恩榮”的金字。窗外的水車聲越來越響,他突然笑了——既然林默要拆他的臺,那他就拆林默的“人心”:用改道的溪水淹田,用風水煞抹黑他,用村民的憤怒拉他下馬。
他要讓他們知道,動了地主的地盤,就是動了全村的“規矩”;毀了王大戶的權威,就是毀了林家村的“根”。
哪怕最后輸,也要拉著林默一起,掉進他挖的坑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