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醫果然在次日午后準時到來。是一位須發皆白、面容和善的老者,姓孫,是太醫院里以婦科和調理見長的圣手。他替林昭月診脈時,神色專注,指尖在她腕間停留了許久,眉頭時而微蹙,時而舒展。
林昭月心中忐忑,面上卻維持著平靜。她不知道蕭燼對太醫交代了什么,更不確定這位太醫能否從這具“林婉柔”的脈象中,診出屬于“林昭月”曾經小產留下的沉疴。
孫太醫終于收回手,捋了捋胡須,沉吟片刻,對侍立一旁的嚴嬤嬤道:“姑娘脈象細弱,氣血雙虧,心脈尤有郁結之象,確是久病沉疴、憂思過度之癥。需得好生靜養,切忌再勞神動氣。”他頓了頓,又補充道,“老夫開個方子,先以溫補為主,徐徐圖之。”
他的話滴水不漏,既點出了身體虛弱的現狀,又暗合了“林婉柔”作為“戴罪之身”可能有的“憂思”,并未提及任何與小產相關的字眼。林昭月心下稍安,卻又升起一絲疑慮——是蕭燼刻意隱瞞了真相,還是這孫太醫醫術高超,看出了端倪卻選擇緘口?
嚴嬤嬤恭敬地記下方子,送走了孫太醫。很快,藥便煎好送了進來。濃黑的藥汁盛在白瓷碗里,散發著苦澀卻帶著一絲甘醇的氣味。林昭月認得其中幾味藥材,確實是益氣補血的溫補之方,對她如今這破敗的身子有益無害。
她猶豫了一下,終究還是端起藥碗,小口小口地喝了下去。溫熱的藥液滑過喉嚨,流入胃中,帶來一絲暖意。無論蕭燼目的為何,活下去,恢復體力,是她當前最迫切的需要。
喝藥成了每日的例行公事。棲鳳閣里開始彌漫起一股淡淡的、揮之不去的藥香。這氣味混雜著熏籠里的暖香,形成一種奇特而令人不安的氛圍,時刻提醒著林昭月她此刻的處境——一個被嚴密看守、需要靠湯藥續命的“病人”,或者說,“囚徒”。
蕭燼自那夜之后,沒有再踏足棲鳳閣。但他無處不在。每日的膳食越發精致,且總能恰到好處地出現一兩樣她前世偏愛的點心或小菜;閣內悄然添置了幾盆葉色青翠、有助于寧神靜氣的蘭草;甚至連她臨摹用的宣紙,都換成了她以前最習慣使用的、帶有暗紋的澄心堂紙。
這些細致入微的“關照”,像一張綿密而柔軟的網,無聲地纏繞著她。沒有強迫,沒有命令,只有一種沉默的、固執的示好,仿佛在說:看,我記得你的一切,我在彌補。
林昭月的心,在這日復一日的“溫水煮蛙”中,愈發紛亂。恨意是堅硬的磐石,但這些無聲的細節,卻像不斷滴落的水滴,試圖侵蝕它的根基。她時而告誡自己不可心軟,時而又忍不住去想,他做這些,究竟有幾分真心?幾分是出于愧疚,幾分是那可怕的占有欲在作祟?
這日傍晚,她正對著窗外紛飛的雪花出神,嚴嬤嬤無聲地走了進來,手中捧著一卷用錦帶系著的紙。
“姑娘,”嚴嬤嬤將紙卷放在書案上,“王爺吩咐,將此物交予姑娘過目。”
林昭月蹙眉,解開錦帶,將紙卷展開。上面并非書信,而是一份謄抄工整的……藥方?與她每日所服的溫補方不同,這張方子用藥更為大膽精妙,主在化瘀生新、修復胞宮,其中幾味藥材極為罕見,甚至有一兩味帶有微毒,需得極高明的醫術才能駕馭其性。方子末尾,有一行小字注解:適用于產后(或小產后)氣血大虧、胞宮受損之癥。
林昭月的手猛地一抖,紙卷差點脫手落地!這方子,分明就是針對她真正的病癥所開!蕭燼他……他果然什么都知道了!他甚至找來了如此對癥的、堪稱珍稀的方子!
他這是什么意思?用這種方式告訴她,他知曉她所有的傷痛?還是……他真的在想辦法為她調理這具破敗的身體?
心潮劇烈翻涌,一時間,竟不知是憤怒多些,還是那絲可恥的、不該有的悸動多些。
“王爺還說,”嚴嬤嬤的聲音平板無波地響起,打斷了她的思緒,“若姑娘覺得此方可用,太醫院會盡力配齊藥材。若姑娘不信,仍用孫太醫的方子亦可。”
他將選擇權,交給了她。
林昭月緊緊攥著那張藥方,指尖泛白。這不僅僅是一張藥方,更是一個試探,一個臺階,一個他拋出的、帶著風險的橄欖枝。接受,意味著某種程度上認可了他的“彌補”,默許了這種微妙的關系;拒絕,則是將兩人之間那根脆弱的線再次扯緊,退回到純粹的對立。
她該怎么做?
窗外,雪越下越大,將天地染成一片混沌的白。棲鳳閣內,藥香氤氳,燭火搖曳,映照著她臉上掙扎不定的神色。
這一次,沒有咄咄逼人的對峙,沒有歇斯底里的崩潰。只有一張輕飄飄的紙,卻重逾千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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