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張輕飄飄的藥方,此刻在林昭月手中,卻仿佛有千斤重。宣紙的紋理硌著她的指尖,墨跡清晰,每一味藥材的名字都像是一雙窺探的眼睛,將她最隱秘的傷痛赤裸裸地攤開在光天化日之下。化瘀生新,修復胞宮……蕭燼不僅知道她小產,他甚至知道那次毒害對她的身體造成了何等具體的、難以啟齒的損傷。
一股混雜著羞辱、憤怒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恐慌的情緒,像毒藤一樣纏繞上她的心臟。他憑什么?憑什么在親手(哪怕是間接)造成這一切后,又擺出這副施恩般的姿態,將選擇權遞到她面前?這究竟是彌補,還是另一種形式的掌控?讓她在生存的渴望和尊嚴的堅守之間,做出痛苦的選擇?
“姑娘?”嚴嬤嬤平板的聲音再次響起,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催促。
林昭月猛地回過神,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。她深吸一口氣,試圖壓下胸腔里翻涌的驚濤駭浪。不能慌,不能亂。蕭燼此舉,意在試探,意在攻心。她若表現得過于激動或抗拒,反而暴露了內心的虛弱和在意。
她緩緩將藥方放在書案上,用盡量平穩的、甚至帶著幾分疏離的語氣問道:“王爺……是從何處得來此方?”她需要知道這藥方的來源,是太醫院珍藏,還是江湖秘術?這關乎藥方的可靠程度,也關乎蕭燼為此付出的“代價”,或許能窺見他真實的意圖。
嚴嬤嬤垂眸答道:“老奴不知。王爺只吩咐將此方交予姑娘,言明太醫院會盡力配齊。”
滴水不漏。林昭月心下沉了沉。她沉默片刻,目光再次掃過那幾味帶著微毒、需極高技巧駕馭的藥材。風險是顯而易見的。若這是蕭燼設下的另一個圈套,一碗湯藥下去,或許就能讓她悄無聲息地“病重不治”,徹底了結這樁麻煩。畢竟,一個“借尸還魂”的林昭月,對他而言,是失而復得的珍寶,亦可能是隨時會反噬的隱患。
可是……若這方子是真的呢?若他真的是在設法為她療傷?這具身體,自那次重創后,確實留下了難以磨滅的病根。畏寒,氣虛,月事紊亂,甚至偶爾小腹還會隱隱作痛。這些痛苦,日夜折磨著她,提醒著那場慘烈的死亡。她比任何人都渴望擺脫這具破敗軀殼的束縛。
活下去。這個最原始、最強烈的本能,在與頑固的恨意和警惕激烈搏斗。
良久,林昭月抬起眼,看向嚴嬤嬤,聲音里聽不出什么情緒:“有勞嬤嬤回稟王爺,此方……藥材珍稀,配制不易,不敢勞煩。孫太醫的方子,已是足夠。”
她選擇了拒絕。用一種看似體諒、實則劃清界限的方式。她不能將自己的性命,交到蕭燼的手上,尤其是在這種曖昧不明、危機四伏的時刻。信任的建立,遠比摧毀要艱難千百倍。她賭不起。
嚴嬤嬤臉上沒有任何意外之色,只是恭敬地應了一聲:“是。老奴會將姑娘的話帶到。”她收起那張藥方,如同收起一件尋常物品,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。
閣內重歸寂靜。林昭月卻仿佛打了一場硬仗,渾身虛脫,后背沁出一層冷汗。她走到窗邊,推開一絲縫隙,讓冰冷的空氣涌入,試圖冷卻自己過于滾燙的思緒。
她拒絕了他“好意”的第一步。接下來,蕭燼會作何反應?是惱怒?是繼續施壓?還是……就此作罷?
接下來的幾日,風平浪靜。孫太醫依舊每日來請平安脈,溫補的湯藥也準時送來。蕭燼沒有再出現,也沒有再通過任何方式傳遞新的信息或物品。棲鳳閣仿佛又回到了那種被精心伺候、也被嚴密監視的常態。
然而,林昭月卻能感覺到,某種無形的壓力,正在悄然累積。閣外的守衛似乎更加森嚴,連飛鳥掠過庭院上空,都會引來暗處警惕的視線。侍女們的態度愈發謹慎,幾乎到了噤若寒蟬的地步。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山雨欲來的緊繃感。
她的身體,在孫太醫的溫補方子調理下,并未有明顯起色,畏寒和氣虛的癥狀依舊。甚至在一個風雪交加的深夜,她的小腹突然傳來一陣熟悉的、錐心刺骨的絞痛,幾乎讓她暈厥過去。冷汗瞬間濕透了寢衣,她蜷縮在床榻上,咬緊牙關,不讓自己發出一絲聲音。那種瀕死的絕望感,再次席卷而來。
那一刻,她對那張被拒絕的藥方,產生了一絲極其微弱的、連自己都不愿承認的……動搖。
難道,真的要這樣拖著這具殘破的身體,在仇恨和病痛的雙重折磨下,茍延殘喘嗎?
就在她身心俱疲之際,嚴嬤嬤再次帶來了蕭燼的口信,這一次,更加簡短,也更加不容置疑。
“王爺說,姑娘的身子,拖不起。方子已備好,用與不用,姑娘自決。若姑娘執意不用,三日后,孫太醫將不再前來問診。”
最后通牒。
林昭月聽完,臉色瞬間蒼白。蕭燼不再給她迂回的空間。他將最殘酷的選擇擺在了她面前:要么,接受他的“幫助”,承擔未知的風險,換取可能康復的機會;要么,拒絕他,同時也放棄太醫院的醫治,獨自面對這具身體可能帶來的衰敗和死亡。
他沒有強迫,卻用現實逼她做出抉擇。這是一種更高級、也更殘忍的掌控。
她該怎么辦?
是堅守那搖搖欲墜的尊嚴和警惕,寧可玉碎不為瓦全?還是……為了那渺茫的生機,飲下這杯可能混合著毒藥與解藥的鴆酒?
棲鳳閣內,藥香依舊。而林昭月的心,卻在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中,被撕扯得鮮血淋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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