石室內的光陰仿佛被溫泉水汽浸透,流淌得緩慢而粘稠。林昭月盤膝坐在石床上,眼觀鼻,鼻觀心,強迫自己沉入調息狀態。肩頭的傷口在蕭燼敷的奇效金瘡藥作用下,已不再流血,但那陰毒侵染的詭異麻癢感,卻如附骨之疽,順著經脈緩慢蔓延。每一次呼吸吐納,都能感覺到那股陰寒之氣在體內游走,與丹田殘存的微弱暖意相抗,帶來冰火交織的痛楚。
她知道蕭燼說的是實話——若無解藥,七日之內,毒性必會攻心。而解藥,據蕭燼所言,恐怕只有幽冥川深處,那傳說中的“陰泉”旁伴生的“陽炎草”方可化解。這是以毒攻毒的法子,也是九死一生的賭局。
阿七抱膝坐在角落的陰影里,短刃橫在膝上,眼眸半闔,似在假寐,但林昭月能感覺到,她的氣息始終鎖定著石室唯一的出入口,以及……蕭燼。這個神秘少女對蕭燼的戒備,并未因他出手相救而消減分毫。林昭月甚至能從她偶爾掠過的目光中,捕捉到一絲深藏的、復雜的審視,那絕非單純的警惕。
蕭燼靠在另一側石壁,青銅面具在幽暗光線下泛著冷硬的光澤。他閉著眼,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幾乎看不見,若不是偶爾手指無意識地輕顫一下,幾乎與石雕無異。但林昭月知道,他正以某種秘法,極力壓制著體內那足以致命的傷勢。阿七說他只有三個月,可看他此刻的模樣,這三月之期,怕也是樂觀的估算。
七日。這是蕭燼給她的期限,也是他給自己,給這短暫同盟定下的期限。七日后,無論追兵是否尋來,他們都必須離開這暫時的避難所,踏上那條通往幽冥川的、注定遍布荊棘與死亡的不歸路。
時間在寂靜中點滴流逝。石室內只聞溫泉汩汩,燈花偶爾爆開的噼啪,以及三人壓抑的呼吸聲。
第一日,在壓抑的沉默和各自調息中度過。林昭月手腕的暗紅紋路蔓延至小臂,肩傷處的青黑有所擴散,但速度似乎被某種力量遏制了——是蕭燼給的藥丸,還是她體內那點微末的內息?她說不清。阿七除了必要的進食飲水,幾乎不動不言,像一尊沒有生命的玉像。蕭燼則大部分時間都在閉目運功,臉色在面具下看不真切,但周身散發出的氣息,時強時弱,極不穩定。
第二日,林昭月開始試著下床走動。傷口仍疼,但已可忍受。她走到石室一角,那里堆著些蒙塵的書卷。信手翻開,多是些地理志異、醫藥雜談,甚至還有幾本前朝宮廷的秘聞野史,字跡古舊。她心中一動,仔細翻閱,果然在一本殘破的《北疆異聞錄》中,找到了關于“幽冥川”的只言片語。
“……北冥有川,其名幽冥。終歲寒雪覆地,陰氣蝕骨。川中有霧,觸之則血肉消融。傳為古之國師封魔之地,擅入者死,尸骨無存……”書頁殘破,后續描述模糊難辨,但字里行間透出的兇煞之氣,已令人不寒而栗。旁邊還有用朱砂小楷添注的幾句:“陰泉至寒,陽草伴生。陰陽相濟,可解奇毒,然泉畔有守,非凡力可敵。”這添注的筆跡……林昭月心頭一跳,與舅舅林慕舟書房中某些古籍的批注極為相似!是舅舅來過這里?還是蕭燼?她下意識看向蕭燼,他依舊閉目,毫無反應。
第三日,林昭月腕上黑氣已過肘彎,整條左臂時而冰冷刺骨,時而灼熱如焚,行動漸漸不便。她咬牙忍耐,更多時間花在翻閱那些書卷上,試圖找到更多關于幽冥川、關于前朝國師、關于母親林婉柔可能下落的線索,但所得寥寥。阿七開始擦拭她那對幽藍短刃,動作輕柔如撫情人,眼中卻無半點溫度。蕭燼運功的時間越來越長,有兩次,林昭月甚至看到他面具邊緣滲出了極淡的血絲,又被他迅速拭去。
第四日,變故突生。
正午時分,石室外隱約傳來極其輕微的、仿佛碎石滾落的聲響。阿七瞬間睜眼,短刃出鞘半寸,身形已悄無聲息地滑至門邊側耳傾聽。蕭燼也幾乎同時睜眼,眸光銳利如電,抬手示意林昭月噤聲。
聲響持續了片刻,又消失了。但三人都知道,這絕非偶然。追兵,可能已經摸到了附近。
“是獵犬,還是人?”阿七用氣聲問,目光看向蕭燼。這幾日相處,她雖仍戒備,卻不得不承認,在追蹤與反追蹤上,蕭燼的經驗遠超于她。
蕭燼側耳細聽片刻,緩緩搖頭,聲音壓得極低:“不是獵犬。是‘地聽’之術。來人中有擅長此道的高手,借山石傳導細微震動,探查地下空洞。”他看向林昭月,“你的傷,血腥氣雖被藥力掩蓋大半,但連日未愈,陰毒散發的氣息,對某些修煉陰邪功法或馴養異獸之人,如同明燈。”
林昭月心中一沉。是她拖累了大家。
“此地不能久留。”蕭燼當機立斷,“他們尚未確定具體位置,但既已懷疑此片區域,大規模搜山只是時間問題。我們必須提前走。”
“可她的傷……”阿七蹙眉看向林昭月的手臂,那蔓延的黑氣觸目驚心。
“路上想辦法。”蕭燼起身,動作因牽動內傷而微不可察地滯了一下,隨即恢復如常,“收拾東西,一炷香后出發。走另一條密道。”
所謂的“另一條密道”,竟是石室內那眼溫泉的下方。蕭燼移開泉眼旁一塊看似天然的石頭,露出一個僅容一人蜷身通過的向下水道,寒氣撲面而來,水聲隆隆。
“此水道通往山腹暗河,順流而下約十里,可出黑風山北麓。水道曲折寒冷,且有湍流暗礁,務必跟緊我,抓緊繩索。”蕭燼將一捆浸過油、堅韌無比的繩索系在自己腰間,另一端遞給阿七,示意她系好林昭月。
阿七利落地將繩索在林昭月腰間打了個復雜的、越掙越緊的扣結。林昭月看著那幽深寒冷、水汽彌漫的洞口,深吸一口氣,點了點頭。她沒有矯情,知道此刻任何猶豫都可能害死所有人。
蕭燼率先潛入水中,身影很快被黑暗吞噬。阿七緊隨其后。林昭月一咬牙,閉氣鉆入。泉水冰冷刺骨,瞬間淹沒了頭頂。黑暗中,只能依靠腰間的繩索牽引和前方模糊的水流方向前行。水道狹窄,時寬時窄,不時有尖銳的巖石擦過身體,冰冷的河水嗆入口鼻,肺部火燒火燎。手腕的傷處浸在寒水中,那詭異的麻癢變成了尖銳的刺痛,仿佛有無數冰針在往里鉆。她死死咬住牙關,憑借一股倔強的意志力,奮力劃水。
不知過了多久,就在她幾乎要窒息昏迷時,前方出現微弱的光亮,水流也變得湍急。腰間的繩索猛地一緊,將她向前拉去。嘩啦一聲,她破水而出,重見天日,趴在一條地下河裸露的巖石河灘上,劇烈地咳嗽,冰冷的河水混合著血腥味嘔出。
蕭燼和阿七已先一步上岸,正在擰干衣物,警惕地打量四周。這里是一處巨大的地下溶洞,穹頂高懸,鐘乳石倒垂,發出幽幽磷光。地下河奔流向前,沒入遠處黑暗。空氣潮濕陰冷,帶著濃郁的土腥和礦物氣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