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深了,二郎鄉李大村的燈火一盞接一盞熄滅,最后只剩下村東頭李建國家窗戶透出的那點昏黃。北風刮過光禿禿的楊樹枝,發出嗚嗚的聲響,更襯得冬夜寂靜。
屋里,王桂芬就著二十五瓦燈泡的光,把朵朵的小棉襖攤在膝蓋上,一針一線地縫著。下午孩子抽筋時,這件紅底帶小白花的新棉襖被扯開了線,腋下裂開一道口子。針尖穿過厚實的布料有些費力,她瞇著眼,手穩得很,只是偶爾停下來,用長滿老繭的指腹摩挲著棉襖柔軟的里子,仿佛還能感受到小孫女身體的溫熱。
“別縫了,眼睛還要不要了?”李建國蹲在門檻里側,悶聲說。他腳邊的地上已經落了七八個煙頭,手里還夾著半截自卷的旱煙,猩紅的火點在昏暗里明明滅滅。屋里煙霧繚繞,混雜著老人身上淡淡的汗味和泥土氣息。
“明天娃從衛生院回來,沒件厚實衣裳咋行?”王桂芬頭也沒抬,聲音帶著疲憊的沙啞,“這新棉花,還是她媽上次回來彈的,暖和。”
提到“她媽”,兩個老人都沉默了一下。只有掛鐘秒針走動的“滴答”聲,和針線穿過布料的細微摩擦聲。
“你說……”王桂芬終于縫完最后一針,把線頭咬斷,聲音低得像耳語,“計劃跟淑婷……這回看著是真不對勁啊。”
李建國狠狠吸了一口煙,煙霧從他鼻孔里噴出來,模糊了那張被歲月和風霜刻滿溝壑的臉。“打工人,事兒多。拌幾句嘴有啥稀奇。”
“不是拌嘴!”王桂芬把棉襖仔細疊好,放在床頭,那里還擺著朵朵睡覺必抱的小兔子玩偶,耳朵都被摸得發黑了。“你看他倆今天那樣兒,在衛生院,守著朵朵,是都沒走,可倆人說過一句話沒?互相看過一眼沒?計劃那嘴角……像是磕碰的?”
她越說聲音越急,帶著壓抑不住的恐慌:“還有上次,我去琛州看病,計劃那個同事孫蘭蘭,就在計劃住處幫他收拾東西,自己都承認跟計劃交往很久了,逼著計劃娶她。中秋節后,計劃一個人跑回來,說公司忙,住一晚上就走。我夜里起來,聽見他在院子里打電話,聲音壓得低低的,說什么‘別鬧’‘再給我點時間’……我當時心里就咯噔一下,肯定是在跟蘭蘭打電話。”
李建國不吭聲了,只是抽煙抽得更兇。煙頭的火光映著他渾濁的眼睛,里面沉甸甸的都是心事。他怎么會沒感覺?兒子上次回來,手機幾乎不離手,短信提示音一響,人就顯得焦躁。兒媳婦呢,視頻的時候笑容越來越少,有時候看著屏幕里的朵朵發呆,叫好幾聲才回神。
“前兩天,我去村頭小賣部買鹽,”王桂芬挪到炕沿,離老伴近了些,聲音壓得更低,“張嬸跟她那從琛州回來的外甥女在嘮嗑,看見我,話頭就停了。我走過去,聽見那外甥女嘀咕一句,‘看著挺親熱的,不像普通同事’……我當時心就慌了,像是說淑婷和那個保安劉剛,我沒敢細問,提著鹽就趕緊回來了。”
“嚼舌根子的閑話你也信!”李建國猛地提高聲音,像是要驅散什么不祥的東西,但尾音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。他把煙頭摁滅在腳下,用力碾了碾。
“空穴不來風!”王桂芬的眼淚毫無預兆地涌了出來,她用粗糙的手背胡亂抹著,“我這心里……堵得慌啊,老頭子!他倆要真……真鬧到那一步,朵朵可咋辦?啊?咱娃才六歲!”
這話像是一記重錘,砸在了李建國心上。他佝僂的脊背彎得更低了。朵朵,那是他們老兩口的心尖肉,是這冷清老屋里唯一的活氣和盼頭。
“帶朵朵這幾年……”王桂芬哽咽著,開始數落,“我這身子骨是一年不如一年了。去年冬天她夜里發燒,我背著她去診所,路上滑了一跤,現在這老寒腿一到變天就疼得鉆心。你呢,地里活兒重,回來累得話都不想說,朵朵纏著你講故事,你哪回不是講著講著就打呼嚕了?”
李建國沉默地聽著。他想起去年收玉米,他把朵朵放在地頭樹蔭下玩,自己去干活。回來時看見孩子趴在地上睡著了,小臉上都是泥道子,胳膊上被蚊子咬了好幾個包。他當時心里那個滋味……
“最怕的就是孩子生病。”王桂芬繼續訴說著艱辛,“鄉里衛生院就那么幾個大夫,設備也舊。上次朵朵拉肚子,打了兩天針都不見好,咱倆急得嘴角起泡,連夜抱著孩子往縣醫院趕。路上黑燈瞎火的,你騎著那三輪車,我在后面抱著朵朵,嚇得一身冷汗……那時候就想,要是她爸媽在身邊,哪用受這個罪?”
“別說了!”李建國煩躁地打斷她,站起身,在狹小的屋里踱了兩步,“現在說這些有啥用?咱倆沒本事,不能跟著去城里幫襯,孩子跟著咱們,是受苦了……”
他的聲音低了下去,帶著深深的無力和自責。他們這輩人,面朝黃土背朝天,攢不下幾個錢,去城里帶孩子?住哪兒?花銷多大?他們不想給兒子添負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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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不是怪咱倆……”王桂芬泣不成聲,“我是怕啊,老頭子!我怕他倆散了,朵朵沒了爹或者沒了媽……跟著后媽能有好日子過?淑婷一個人帶個孩子在城里,得多難?到時候……到時候咱娃是不是連咱倆都見不著了?”
最后這句話,戳中了李建國最深的恐懼。他停下腳步,看著墻上掛著的全家福。那是朵朵周歲時拍的,照片上兒子兒媳笑得燦爛,小孫女在媽媽懷里咧著沒牙的嘴。那時候,多好啊。
窗外,不知誰家的狗吠了幾聲,打破了夜的沉寂。鄰家電視的聲音隱約傳來,放著咿咿呀呀的戲曲,更顯得他們這里冷清。
李建國重重地坐回門檻上,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。他摸索著又想卷煙,手卻有些抖,煙絲撒了出來。
“等朵朵這次病好了,”他盯著地上散落的煙絲,聲音沙啞而沉重,“我得找計劃,好好說道說道。天大的事,不能拿孩子折騰。這個家……不能散。”
王桂芬抬起淚眼朦朧的臉,望著老伴堅定卻蒼老的側影,用力點了點頭。她把那件縫好的小紅棉襖緊緊抱在懷里,像是抱著一個易碎的、卻又必須守護的夢。
昏黃的燈光將兩個老人的影子拉得長長的,投在斑駁的土墻上,交織在一起,凝固成一片化不開的濃重憂愁。在這片廣袤而沉默的土地上,有多少這樣的老屋,守著多少這樣的老人,和他們一樣,在無盡的夜晚,咀嚼著同樣的苦澀,擔憂著不可知的明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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