沖出鎮北關的瞬間,凜冽如刀的北風裹挾著更加粗糙的雪粒,劈頭蓋臉砸來,幾乎讓林昭月(林月娘)窒息。她伏在瘦馬背上,劇烈地喘息著,冰冷的空氣灼燒著喉嚨,背上的傷口在方才的亡命狂奔中再次崩裂,火辣辣的疼痛混合著刺骨的寒意,幾乎要將她撕裂。但她不敢停留,甚至不敢回頭去看那巍峨關隘上是否射來了追命的箭矢,只是死死攥緊韁繩,沿著官道上那隊神秘騎兵留下的、尚未被新雪完全覆蓋的紛亂馬蹄印,拼命催動坐騎向北狂奔。
天色迅速暗沉下來,鉛灰色的云層低垂,仿佛觸手可及。風雪似乎永無休止,將天地間的一切都染成慘淡的白。官道兩側是望不到邊際的、被厚厚積雪覆蓋的荒原和起伏的丘陵,枯死的灌木如同鬼爪般從雪中伸出,偶有被驚起的寒鴉發出凄厲的啼叫,更添幾分蒼涼與死寂。
瘦馬噴著濃重的白氣,口鼻結滿了冰霜,顯然也已到了極限。林昭月能感覺到它奔跑的節奏開始紊亂,步伐踉蹌。她自己的體力也早已透支,全憑一股不肯熄滅的意志在強撐。懷中的玄鐵令牌冰冷堅硬,硌得生疼,仿佛在不斷提醒她此行的目的和肩負的重擔。
灰衣人奄奄一息的模樣,何伯沉重的托付,如同燒紅的烙鐵,燙在她的心上。鎮北王城,就在前方那片燈火隱約的輪廓之后。那是希望,也可能是更深的龍潭虎穴。
不知奔行了多久,直到瘦馬一個前失,險些將她甩下馬背,林昭月才不得不勒住韁繩。馬匹渾身汗透,劇烈喘息,口吐白沫,再也跑不動了。她自己也眼前發黑,幾乎要從馬背上滑落。
她強撐著滾下馬背,癱軟在冰冷的雪地里,劇烈地咳嗽著,啃了幾口凍硬的干糧,又抓了幾把雪塞進嘴里。冰冷的雪水暫時壓下了喉嚨的灼痛,卻讓四肢百骸更加冰冷僵硬。她必須盡快趕到王城,找到落腳之處,否則不等見到鎮北王,她和這匹馬就會凍斃在這荒原之上。
休息片刻,她掙扎著爬上馬背,不再催趕,只是任由疲憊的馬匹沿著官道緩緩前行。越是靠近王城,官道上的車馬行人漸漸多了起來。多是運貨的駝隊、押送物資的兵車,以及一些行色匆匆、面帶風霜的旅人。每個人臉上都帶著北地特有的粗獷和警惕,眼神銳利地掃過她這個形單影只、狼狽不堪的陌生女子。
林昭月拉低破舊的斗篷兜帽,將臉埋得更深,盡量不引起注意。她能感覺到無數道或好奇、或探究、或冷漠的目光從身上掠過,如同細密的針扎。慕容垂的追兵是否已潛入王城?鎮北王府對她這個“江南林氏孤女”又會是何態度?一切都是未知。
又行了一個多時辰,當天邊最后一絲光亮被夜幕徹底吞噬時,前方終于出現了大片的燈火。那燈火并非金陵城的繁華錦繡,而是一種森嚴、冷硬、帶著金鐵氣息的光亮。一座巨大城池的輪廓,在風雪和夜色中巍然矗立,城墻高聳,箭樓林立,透著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肅殺之氣。這就是北疆的心臟——鎮北王城。
越是靠近,越能感受到這座城池的壓迫感。護城河寬深,吊橋高懸,城門口守衛森嚴,披甲持戟的兵卒目光如電,對入城之人盤查得極為仔細。城頭之上,巡邏的火把如同流動的星河,更添幾分威嚴。
林昭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。她混在等待入城的人流中,悄悄觀察。盤查的重點似乎是攜帶兵刃和大量貨物之人,對普通百姓倒還算寬松,但每個入城者都需要出示路引,并接受簡單的問詢。
輪到她了。一名滿臉橫肉、眼神兇悍的隊正上下打量著她,粗聲問道:“哪里來的?進城做什么?”
林昭月深吸一口氣,壓下心中的慌亂,垂下眼睫,用帶著江南口音的、怯生生的聲音答道:“軍爺,小女子從江南來,投奔……投奔在王城做小生意的遠房表親。”她遞上那份“林月娘”的路引。
隊正接過路引,翻來覆去看了幾眼,又盯著她蒼白憔悴的臉看了半晌,眉頭緊鎖:“江南?這兵荒馬亂的,一個姑娘家跑這么遠投親?你表親姓甚名誰?在何處營生?”
林昭月早已準備好說辭,低聲道:“表親姓李,諱一個‘福’字,在……在西市街經營一間雜貨鋪子。”這是何伯事先交代的、一個確實存在但關系疏遠、不易查證的身份。
隊正將信將疑,又盤問了幾句鋪子大致位置,林昭月皆按何伯所教含糊應對。或許是她模樣實在可憐,又或許是塞過去的一小塊碎銀起了作用,隊正最終不耐煩地揮了揮手:“進去吧!最近王城戒嚴,晚上少出門!下一個!”
林昭月如蒙大赦,連忙牽馬低頭走進城門洞。沉重的城門在身后緩緩合攏,發出沉悶的巨響,仿佛隔絕了兩個世界。
踏入王城的瞬間,一股混雜著牲口、煤炭、皮革、食物以及某種鐵銹和汗液混合的、粗粛而鮮活的氣息撲面而來。街道寬闊,以青石鋪就,卻被積雪和冰凌覆蓋,行走艱難。兩側房屋低矮敦實,多用巨石壘砌,窗小門厚,透著一種實用至上的堅固。街上行人不少,大多穿著厚實的皮襖,步履匆匆,面色被風霜刻得粗糙,眼神中帶著邊地特有的警惕和堅韌。偶爾有披甲巡邏的兵卒列隊走過,步伐整齊,刀槍映著燈火,寒光凜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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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里沒有金陵的軟紅十丈,歌舞升平,只有一種沉淀在骨子里的、與嚴酷自然和戰爭威脅長期抗爭所形成的冷硬與秩序。
林昭月牽著疲憊不堪的瘦馬,沿著主街緩緩行走,目光警惕地掃視著四周。她需要盡快找到一個便宜、不起眼的客棧落腳,然后設法打聽鎮北王府的消息。
她按照何伯的指點,避開熱鬧的市集,專挑偏僻狹窄的巷弄行走。最終,在一條背街深處,找到一家門臉破舊、燈火昏暗的“悅來客棧”。客棧掌柜是個干瘦的老頭,正圍著火爐打盹,對林昭月的到來愛搭不理,收了最便宜的房錢,指了間靠近馬廄、陰冷潮濕的客房,便不再理會。
林昭月將瘦馬牽進馬廄,喂了些草料,自己則拖著幾乎散架的身體回到客房。房間狹小寒冷,只有一張硬板床和一張破桌子。她閂好門,用桌子抵住,這才癱軟在床上,劇烈地喘息著。連續數日的逃亡、傷痛、寒冷、恐懼,在此刻如同潮水般涌上,幾乎要將她徹底吞噬。
但她不能倒下。灰衣人還在等著救命藥。她強撐著坐起,就著窗外透入的微弱雪光,檢查了一下背上的傷口,還好沒有嚴重惡化。她重新包扎好,啃完最后一點干糧,將懷中那枚玄鐵令牌取出,緊緊握在手中。冰冷的觸感讓她保持清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