棲鳳閣內,那幾枝白梅在暖閣中靜靜綻放,冰瓣玉蕊,幽香浮動,與空氣中彌漫的藥香交織在一起,形成一種奇異而矛盾的氣息——既有生命的鮮活,又有病痛的苦澀。
林昭月的身體,在那碗碗深黑色湯藥的持續作用下,確實有了起色。畏寒的癥狀減輕了許多,蒼白的面頰也透出了些許血色,雖然依舊虛弱,步履蹣跚,但至少不再是那種油盡燈枯的瀕死之感。然而,身體的復蘇,并未帶來心靈的安寧,反而讓她陷入更深的焦灼。
蕭燼的“關懷”無孔不入,細致入微。他不再親自前來,避免刺激她,卻通過嚴嬤嬤和源源不斷送來的物品,無聲地宣告著他的存在和掌控。這種無處不在的“體貼”,像一張無形的蛛網,將她越纏越緊,讓她喘不過氣。她感覺自己像一只被精心飼養的珍禽,所有的需求都被滿足,唯獨失去了最寶貴的自由。
她恨他,這恨意根植于血海深仇,是她支撐下去的動力。可在這日復一日的“溫水”浸泡下,那恨意的壁壘,是否也在悄然被侵蝕?她不敢深想,只能一遍遍在心中重溫柴房的冰冷和絕望,用痛苦來警醒自己。
這日午后,她服過藥,正倚在窗邊軟榻上,望著庭院里被高墻切割的一方灰白天空出神。嚴嬤嬤悄無聲息地進來,手中捧著一卷略顯陳舊的畫軸。
“姑娘,”嚴嬤嬤將畫軸放在榻邊的小幾上,“王爺吩咐,將此物送予姑娘賞看。”
林昭月目光落在畫軸上,眉頭微蹙。又是什么?她遲疑片刻,終究還是伸手拿起,緩緩展開。
畫紙泛黃,墨跡卻依舊清晰。畫中是一片雪后梅林,紅梅似火,白梅如雪,紛繁交錯。梅林深處,一個穿著大紅斗篷的小小身影正踮著腳,試圖去折一枝開得正盛的白梅,旁邊站著一個身形挺拔的少年,微微俯身,似在含笑護著她。畫風稚嫩,卻充滿生機盎然的意趣。畫的右下角,用娟秀的小楷題著一行字:“永昌元年冬,與燼哥哥共賞梅。”
林昭月的手猛地一顫,畫軸差點脫手!永昌元年……那是七年前!畫中的小女孩是她,而那個少年……是十五歲的蕭燼!這幅畫,是她十一歲那年偷偷畫的,除了她和蕭燼,根本無人知曉!她甚至記得,畫好后還被蕭燼取笑說把梅花畫成了糖葫蘆,氣得她追著他打鬧了半日……
這段早已被塵封的、屬于青梅竹馬的純粹記憶,此刻如同決堤的洪水,洶涌地沖入她的腦海,與她后來經歷的背叛、慘死形成了慘烈無比的對比。他為什么要把這個送來?是在提醒她他們曾經也有過美好的過往?還是在用這種方式告訴她,他記得一切,包括那些早已被她刻意遺忘的溫情?
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,酸澀難當。她猛地合上畫軸,仿佛那是什么燙手山芋,呼吸變得急促起來。
“王爺還說,”嚴嬤嬤的聲音適時響起,平板無波,卻像重錘敲在林昭月心上,“姑娘若覺得閣中煩悶,可憑此畫,隨時去府中梅苑散心。王爺已吩咐下去,無人會阻攔姑娘。”
梅苑?那是攝政王府深處的一片禁地,據說是蕭燼母親生前最愛的園子,平日里根本不許外人踏入。他竟允許她去那里?這算什么?打一巴掌給個甜棗?還是另一種形式的試探和圈套?
林昭月緊緊攥著畫軸,指節泛白。她心中警鈴大作,告誡自己這必然是蕭燼的又一步棋,意圖用往事軟化她的心防。可內心深處,那個被高墻和藥香困了太久的靈魂,卻又不可抑制地對“梅苑”二字產生了一絲微弱的向往。那意味著,她或許能踏出這棲鳳閣,哪怕只是片刻,哪怕只是從一個牢籠走向另一個更大的牢籠。
去,還是不去?
這是一個比喝下那碗藥更艱難的選擇。喝藥是為了活下去,而踏入梅苑,卻可能意味著在心防上打開一道危險的缺口。
她久久沉默著,陽光透過窗欞,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淡淡的陰影。嚴嬤嬤也不催促,只是垂手靜立。
最終,林昭月緩緩抬起頭,將畫軸輕輕放回幾上,聲音低沉而平靜:“替我謝過王爺好意。我身子尚未痊愈,吹不得風,還是在閣中靜養為宜。”
她選擇了拒絕。用最穩妥的方式,守住了自己搖搖欲墜的防線。
嚴嬤嬤眼中閃過一絲極快的、難以捕捉的情緒,似是惋惜,又似是……了然?她躬身應道:“是。老奴會將姑娘的話帶到。”
說完,她便捧著那卷畫軸,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。
閣內重歸寂靜。白梅的幽香依舊浮動,那卷畫軸卻像一塊巨石,壓在了林昭月的心上。她重新望向窗外,目光卻無法再聚焦。蕭燼此舉,究竟是何用意?懷柔?攻心?還是……他真的在試圖用這種方式,笨拙地搭建一座通往過去的橋梁?
她不知道。她只知道,自己必須更加警惕。任何一絲松懈,都可能萬劫不復。
然而,拒絕之后,心底那絲微弱的失落,卻又如此真實地存在著。仿佛有什么東西,隨著那卷被帶走的畫軸,一起悄然遠去了。
白梅依舊,故人已非。心墻之內,暗潮洶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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